今年是黄庭坚诞辰980周年,关于这位北宋大文豪的讨论颇受人关注。当我们谈论黄庭坚时,总绕不开钱钟书先生那本著名的《宋诗选注》——这部成书于20世纪50年代的宋诗选本,以选诗精严、注释精妙、兼具学术深度与文学性著称。它跳出传统选本“求全求广”的思路,更注重挖掘诗歌背后的诗人心性与时代精神,既收录苏轼、陆游等大家之作,也关注小众诗人的经典篇章,是研究宋诗的入门经典,更是借选诗传递文学审美与人格解读的典范。
一个有趣的现象是:在这本选集中,与黄庭坚并称“苏黄”的苏轼有18首诗入选,而黄庭坚仅入选《病起荆江亭即事》《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》《新喻道中寄元明》3首。要知道,黄庭坚作为北宋诗坛“江西诗派”的开山鼻祖,传世诗作数量颇丰,且不乏体现其“点铁成金”诗学理论的名篇。这样的选录差异,本身就藏着钱钟书先生对黄庭坚其诗、其人的独特解读。
钱先生选中的三首诗,仿佛是三扇精心打开的窗户,让我们得以窥见一个立体而真实的黄庭坚。
第一扇窗是《病起荆江亭即事》。这是一首关于友谊的诗。诗中,黄庭坚一边挂念活着的朋友陈师道(字无己),担心这位家境贫寒、常靠借贷度日的苦吟诗人“闭门觅句”时断炊受冻;一边哀悼已逝的知己秦观,想起他“对客挥毫”的潇洒才情,不禁在西风中洒下泪来。这种在同一首诗里并写存殁好友的写法,暗含对杜甫“以诗记友”传统的呼应。通过这首诗,我们看到了黄庭坚的深情与忠厚。他不只是一位在书斋里琢磨字句的诗人,更是一位心系友人、有情有义的挚友。
第二扇窗是《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》。写下这首诗时,黄庭坚刚刚从戎州(今四川宜宾)贬谪地遇赦东归——此前他曾被贬黔州(今重庆彭水)三年,九死一生,重返中原。“投荒万死鬓毛斑”,短短七个字,道尽了那些年的艰险与辛酸。然而,他没有沉溺于诉苦,而是笔锋一转,写道“未到江南先一笑”。这“一笑”,是劫后余生的庆幸,更是面对磨难的豁达。钱钟书先生敏锐地指出,同样写贬谪后的岳阳楼,别的诗人笔调凄楚,黄庭坚却透着一股欣幸与洒脱。从这里,我们看到了一个坚韧而乐观的灵魂,他能在命运的暴风雨后,依然挺直腰杆,笑看青山。
第三扇窗是《新喻道中寄元明》。这是写给黄庭坚长兄黄大临(字元明)的家书。诗里没有高深的典故,只有朴素的牵挂:“但知家里俱无恙,不用书来细作行。”只要知道家里人都平安,就不用写长信来细细说明了。最动人的是最后两句:“一百八盘携手上,至今犹梦绕羊肠。”他当年和兄长携手走过蜀道中著名的“一百八盘”险弯(共108处陡峭弯道)的情景,至今仍在梦中萦绕。这“携手上”三个字,写尽了兄弟在人生低谷时相依为命的深厚情谊。在这里,我们看不到文坛宗师,只看到一个珍视亲情、懂得感恩的弟弟。
钱钟书先生“惜墨如金”,只选了这三首,或许正是因为他从中看到了黄庭坚人格最动人的几个侧面:面对逆境的豁达,对待朋友的忠义,以及回归家庭的深情。这三首诗均避开了黄庭坚“夺胎换骨”的典故密集之作,符合钱氏选诗重情感真实,不选僻冷古董的原则。他没有选择那些最能体现黄庭坚“点铁成金”诗学理论的“代表作”,反而选了这些情感自然流露的篇章。而恰恰是这种“去技巧化”的文本,更能凸显黄庭坚卸下“文坛宗师”身份后的本真人格。需补充的是,钱钟书并非全盘否定黄庭坚的那些诗作,他在《谈艺录》中曾肯定黄庭坚“以俗为雅,以故为新”的艺术突破,只是《宋诗选注》更侧重批判江西诗派末流“抄书为诗”的弊端。
这或许在告诉我们,褪去“江西诗派开山”那层略显生硬晦涩的外壳,内里的黄庭坚,其实是一个温暖、真挚且无比坚强的人。在980年后的今天,正是这种从诗篇中透出的人格力量,依然能穿越时空,打动我们。(行思)